在儿童文学领域,我一直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我找到了儿童诗。就我个人来讲,这种艺术表达方式比较符合自己的性情。也许每位钟情缪斯女神的人都有一种自己的艺术表达,因为方式的不同而呈现出个性的迥异。而我却像英国作家查理﹒金斯莱《水孩子》中的那个扫烟囱的小男孩,一旦投入水中,投入水一样的童诗文字中,就有一种自在舒畅的感觉。在这散落的、简单的、神奇的文字中呼吸和畅游,我找到了一片适合我的水域。我前往儿童诗,慢慢向那更广阔更本质的中心靠近。而越接近儿童诗那光晕眩目的圆心,我越感到自身力量的孱弱。我甚至悲伤,不知道有限的生命的长度能不能足以支撑自己接近那个真谛。 读着写着,写着读着,我不时与那些伟大的感悟相遇,不时有艺术的光芒与自己擦肩而过。我试图捕捉这转瞬即逝的力量,撷取下星星点点,制成亮片,镀在自己身上。一方面我为得到些许的光芒而兴奋不已,一方面我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笨拙与暗淡而懊恼。 儿童诗的本质闪着诗性的光芒和童稚的光辉,对捕捉它的人发出强烈的诱惑。就像哈里波特在魁地奇球赛上追抓的金色飞贼,即使骑着2000光圈扫帚,念着熟练的咒语,也很捉得到。我试图让文字长出一双翅膀,左翼丰满着诗歌,右翼承载着儿童,在诗歌精神和儿童精神的双翼下,振翅而飞。 儿童是力量强大的神祗,诗歌也是。这是两种让人敬畏的力量。而这两种力量融合在一起,不由不产生让人一种让人感叹的神奇。 儿童生来就是诗性的 儿童与生俱来就是诗的。越是小的孩子,越是接近诗性。孩子的诗性镀着神性的金边。孩子都是有神性的,他们说着的那些人们听不懂的话,是神的语言,是在和神对话。当孩子懂得人事,就把神的话忘了。神的话人没有资格听懂,他只赐给和自己一样的小小的孩子。在《随风而来的玛丽》中,玛丽阿姨跟一岁不到的双胞胎约翰和巴巴拉说话,那时孩子们什么都懂得,连风、阳光和窗外的椋鸟说什么他们都知道。 “还有树说的话,阳光和星星说的话……他们当然都懂!曾经都懂。”玛丽阿姨说。 “可是……可是他们怎么都忘了呢?”约翰说着皱起眉头想弄明白。 “啊哈!”椋鸟吃完饼干,抬起头来,很有数似地说,“你们想知道吗?” “是因为他们大起来了!”玛丽阿姨解释说。 罗大里在童话《布里夫布卢夫布拉夫》中就描叙过两个孩子用孩子的语言说的话,那些话语听起来让人惊奇。如果我们守在孩子身旁,总能听到那些从天而降的有如天神的话,我们管它们叫做天真。孩子们未染世俗,不谙世事,具有对万事万物本质的神奇的关注和感悟。顾城12岁写《星月的来由》: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的, 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神性和诗性,紧紧依傍着童年,依存着成长的岁月。童诗是生命与世界的直接对话。 如果人是一棵树,身体便是那树本身,而那神性和诗性的力量却来自比身体大得多的树根。那是自然的冲动和本能,是天真。孩子一生下来就携带着的远古心灵的痕迹,并伴随一生的成长历史。这是天真的力量。 我有幸在生命中与一位神祗相遇。我迎接着她的降临,沐浴着她的光辉,接受着她诗性的润泽。在她一小段光华的树杈上,我接上自己的枝条,努力地学着她的样子长。从那个时候起,我成了一位写诗的人,写儿童诗的人。那些朴素的句子和自然的状态只不过都是她的赐与。她一边缓慢端庄地走着神的步子,一边随意地扔着在她看来那么平常的东西。她无端扔掉的、浪掷一地的部分,让我这个跟在她的身后的人,急忙捡起来,视若珍宝。当这些珍宝重新从我的枝条上长出芽来,我已诗情盎然。感谢我的女儿,这个上天派来的使者,使我成为一个诗人,一个稍能懂得一点天语的诗人。请接受我对这位神祗某一些“神”态方面的描述:她趴在地上,学着小狗啃碗里的饭,她会因为吃不到一枚书上的红草莓嚎啕大哭,她指着夜空说,月亮给夜的黑头发别了一个黄卡子……这位小神祗看上去有些可笑,但是这种可笑却是那些叫做宗教或诗歌产生的基础。尤其对于诗,这种原始的本性恰恰是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不懂孩子的人可能成不了伟大的诗人,但是一个丧失了这种原始本性的人却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最起码的诗人。 有一首儿童诗叫《对话》: 你的桥不牢 它是给鸽子走的 鸽子能飞过河去不用桥鸽子也能飞过去 它是给没有翅膀的鸽子走的 所有的鸽子都有翅膀 没有翅膀的鸽子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的鸽子没有翅膀”,这是孩子的表达,它让我们震撼。只有儿童的直觉才能发现生命本质、抵达真理的通道。 这是孩子给诗人的启蒙。带着这种启蒙,我们走到现在。我们再没有力量回去成为一个孩子,而借助诗歌,借助童话,借助小说,我们却可以回去。从儿童诗直抵孩子直抵最本质的诗性,是最近也是最快捷的方式。我荣幸搭上了这一快舟。 诗歌是属于儿童的 越是伟大的诗歌,越是接近天真。越是不朽的诗人,越是具有孩子的特质。李白王维白居易如此,顾城叶芝普希金如此。 我喜欢在读一首诗的时候,倾听诗中的声音,那些美的,奇妙的,往往都是最天真的。我守在那些好诗旁,等待自然之美的闪现,就像等着孩子们进进出出。这是一种美妙的感受,这种感受常常让我辨别好诗与坏诗的区别,就像辨别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如果诗里还裹着天真,哪怕只有一丝,那也显露出些好的品相;如果诗中沾满了世故圆滑和晦涩,我坚决地把它划到坏诗之列。 诗歌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 也是人类童年思维的产物,它仍保留着童年思维的特性,在内在结构上同儿童思维有很多相通之处。诗歌的创作是梦想的过程,而儿童生活在梦想的世界里。 一直喜欢泰戈尔的诗。那种美妙的诗情从清彻如水的心灵深处发出,目光和心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叮当的脚环、迦昙波上的满月、开满花的罗望子树,一排排一列列站在孟加拉浓郁的热带风情里,站在诗里,以晶莹的纯洁,滋润着任何一个读诗的灵魂。 我愿我能在我孩子的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 我知道有星星同他说话,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它傻傻的云朵和彩虹来娱悦他。 那些大家以为他是哑的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会走动的人,都带了他们的故事,捧了满装着五颜六色的玩具的盘子,匍匐地来到他的窗前。 ——(泰戈尔 《孩子的世界》) 在儿童精神的照耀下,这些字显露出美轮美奂的品质。 而我自己,在刚刚进入文学领域也写过近百首朦胧诗。现在回过头去看,有的诗莫名其妙,有些意象只有我自己能懂,对于读诗的人,只是一片朦朦的雾而已。从朦胧诗中一步步跋涉出来,我走进了儿童诗。就像从厚茧里爬出来一样,我忽然觉得简单和轻松。把许多故做深沉除去后,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原本自己是单纯的,原本世界也是单纯的。我在诗歌的周围绕了一圈,没想到又回到了原点。但却觉得,我离真正的诗歌精神又近了一步。 闪着儿童天真色彩的诗歌,扣响着每一个读者的心灵,有如天籁之音在意识的深层回响。就像格雷厄姆所描述的柳林深处的风声,那若隐若现的排萧,那夜晚深处牧羊神的召唤,飘渺于神思之外,让人激动,让人不安。 诗人具备足够的力量和专业技巧走进诗歌文本是不够的,只有进入通灵状态,只有找到了那种儿童特有的通灵或泛灵的感觉,才能轻盈地泅渡到诗歌的彼岸。 儿童精神与诗歌精神的融合 我一直在努力的寻找着儿童诗的最佳表达方式,那就是儿童精神和诗歌精神的内在融合和有机统一。是游戏的、天真的、拙朴的、自然的和意境的、神性的、空灵的、张力的,怎样把他们组装到一起,露出儿童诗自己的样子,是我为之苦苦寻找和探索的。 不知道自己的探索和实践有没有价值。 夏天的夜里 月亮把光调得强强的 投到我们的墙上 你看 墙上的窟窿们动起来了 那个大鼻子的家伙 拿着锤子 钉钉儿 把土都震落了 (有时你都能听见墙土落地的声音) 系一个扣子的女人 慌慌地找孩子 她的大头孩子 一边爬 一边哭着 (你听不见孩子的哭声么) 还有三条腿的猫 颠着脚跳来跳去 满墙 找腿 (谁知道那条腿哪去了) 靠墙的老头 不停地掉眼泪 有一滴大大的眼泪落到了柜子上 (柜子被砸疼了 咂咂叫) …… …… ——(王立春《墙上的窟窿》) 沿着诗歌精神和儿童精神的两条铁轨,我启动了自己童年和诗的列车。 我为这样的诗歌受到感染: 当我生病躺在床上, 靠着两只枕头遐想, 所有的玩具陪在我身旁, 度过了整天的悠闲时光。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 我看着锡兵列队行走, 佩戴着各色肩章和钮扣, 他们穿过床单上的山沟。 有时我的舰队航行在海上, 对抗着一片片棉被的巨浪; 有时我让树木到处生长, 再盖起座座漂亮的楼房。 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巨人, 高高坐在枕头山岗上, 静静俯视我的平原和峡谷, 还有整个床上的大陆。 ——([英] 史蒂文森《床上的大陆》) 诗性的美和儿童的发现丰润其中。虽然坐着普通而朴素的文字马车,却是一路诗鼓歌铃,叮当作响。应该说这样美妙的诗在儿童诗的队列里有很多。我个人以为,由于个体创作经历的不同,内心的表达也存在了各自的差异。长期为孩子创作,走入了孩子内心的诗人是知道什么时候、怎样把自己的诗情抒发出来的。一个优秀的儿童诗人,一首优秀的儿童诗,一定具备了诗性和儿童性的双重特征,即儿童精神和诗歌精神的完美统一。 浅显直白的文字,能否写出诗的力量?白居易是唐代的大诗人,他宣称自己平生最大的艺术理想就是写出的作品能够晓畅平白得让妇孺传唱。“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此诗是浅白晓畅作品的典范代表,但是它能够千年传唱的真正原因绝不在于它的浅白,而在于它的隐喻的内涵。也许可以说,所谓的好诗就是在俭朴的形式中巧妙地蕴藏了隐喻的内涵。只要真正抵达诗的本质,真正抵达读者的内心,真正的充满真诚和激情,表面上浅白的诗一定会拥有不朽的力量。我一直喜欢着老诗人田间写抗战的一首诗《义勇军》: 在长白山一带的地方, 中国的高粱, 正在血里成长。 大风沙里, 一个义勇军, 骑马走过他的家乡, 他回来: 敌人的头, 挂在铁枪上! 这该是一首很直、很露的小诗了,没有比它更锋芒毕现的了。然而它竟这样让人热血沸腾,情不自禁,不尽的诗情伏在如沸的感情下面,谁能说这不是诗性与人民性的完美统一?我曾尝试着在一大堆文字里挑捡那些最浅白的字眼,说最浅白的话,让那些思想沉到下面。上面的这些给孩子看,下面的给喜欢的大人看。在孩子和大人间找到自己诗性的合谐。 与读者同呼吸、共命运,同思索、共成长的儿童诗人,肩负着用诗歌浸润和滋养祖国下一代伟大使命的儿童诗人,更应理解和运用好儿童诗的武器,把自己满怀的爱和深情,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出来。在这一点上,我向那些倾注了自己一生的心血和智慧、为儿童写出好诗的各位诗人好好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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