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每次坐飞机，我都期待遇到一个安静的邻座。

最近一次外出，看到旁边是一位女乘客，我心下稍安。以我的经验，女乘客安静的概率比较高。

可是我刚坐下还没系好安全带，她就开口了：“大姐，这副耳机怎么用啊？”我帮她把耳机插口插进座椅的塞孔里，她又问：“怎么没声音？”这时空姐走过来了，她一把抓住空姐：“这副耳机听不到声音。”空姐说：“你别急，一会儿我们会发新耳机的。”

但她就是急，扭来扭去的，坐立不安。当空姐演示安全须知时，她很认真地听，然后大声跟同伴说话。她身边是一个年轻女孩。那个女孩为她的躁动不安感到不好意思，朝我笑笑。可她不在乎，继续锲而不舍地捣鼓耳机。终于，耳机被她捣鼓出声音了，因为我听到她开始唱歌了：“在水一方……”

完了，遇到一个不安静的女邻座。我心里隐隐担忧着。

飞机开始滑动，她忽然取下耳机问我，飞机飞起来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我安慰她：“没事的，你不要紧张。”旁边的小姑娘说：“你张大嘴巴就没事了。”她戴上耳机大声唱起歌来，也许她认为这是张大嘴巴的一种方式。

显然，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不过很奇怪，她的折腾并没有让我特别反感。也许是因为她跟我说话时的语气，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它们似乎都透出一股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单纯和天真。

我开始有意打量她，四十岁出头的样子，长相很普通，脸色微黑，头发也黑，还亮，这让她显得年轻。她不但大声唱歌，两只手还跷着兰花指比画，仿佛在舞台上一般旁若无人。而且我注意到，她虽然是戴着耳机在唱，音调却很准，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也许，她是哪个县剧团的？

飞机飞平稳后，她终于安静了。我便拿出书来看。刚看了没几页，她就紧张地取下耳机对我说：“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难受。”我说：“你吞咽口水试试？”她照着做了，露出满意的笑容：“嗯，好了。”

她忽然说：“对不起，我问你太多问题了。”

我说：“没事。”不过心里却越发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和那个年轻女孩去成都做什么？我忽然想，反正也看不成书了，不如和她聊聊。于是我合上书主动问：“你们去成都干吗？”

她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我们去做节目，是四川电视台邀请我们去的。”我毫不掩饰我的惊讶：“做什么节目？”

她指了指过道对面的两个人和她身后的一个人，很自豪地说：“我们有个‘草根之家’，是专门为进城的打工者提供服务的。我们几个都是‘草根之家’的义工。”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草根之家”，还告诉我，她身边的小姑娘是跳舞的，舞跳得特别好，她是唱歌的。

“草根之家”在杭州，已经成立8年了，小有知名度；他们的宗旨是，“让杭州的打工朋友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他们并不只是提供娱乐交友的平台，还提供技能培训、普法维权等非常实用的服务。

她说，她和她老公是在杭州打工时认识的，老公是江西人，做房屋装修。结婚后，夫妻俩苦巴巴地齐心协力地干，渐渐有了些积蓄，生了一儿一女，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是两年前的某一天，她突然中风瘫痪——因为家族性高血压，也因为缺乏医学知识，之前从来没注意过。老公见状，毫不犹豫地把刚买的车卖掉，送她进了最好的医院。医生诊断后说，情况很严重，就算保住性命，以后恐怕也只能躺在床上。老公放下工作，天天在医院照顾她，帮她康复。半年后，她竟然奇迹般地能起床了，还能正常走路。

她无限感慨：“我都没想到我还能有今天。”

我说：“你很幸运，遇到了你老公。”

她说：“是的，我老公人特别好，很善良。我出院时才知道，我们家的车没了。他说，‘车算什么，我们以后再买’。我身体刚好一些，就想去‘草根之家’参加活动，他就每天接送我，用自行车推我去，晚上再接我回家。”

我说：“是不是感觉很幸福啊？”她说：“我们也会吵架。有一次吵架时我生气了，我就说，‘以后不用你管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老公叹口气说，‘还是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吧，你身体不好，独木桥难走’。我一下就消气了。”

听了之后，我心里暖暖的，为这个优秀的男人，和这个幸福的女人。难怪她显得那么单纯天真，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无须费什么心思去维护他们的婚姻。

她很热情地对我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你下次回杭州就给我打电话，等我们有演出的时候，我请你来看。”

一直讲到飞机降落，她才停下来，再没提耳鸣的事。告别时她再次对我说：“大姐，真不好意思，一路上都在打搅你，你烦我了吧？”

我连连说：“没有。我很愿意跟你聊天，我很开心。”

我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愿和你一起飞。

（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往事细雨中》一书）